第25章

(英)夏洛蒂·勃朗特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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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一章

    那个不眠之夜后的第二天,我既希望见到罗切斯特先生,而又害怕见到他。我很想再次倾听他的声音,而又害怕与他的目光相遇。上午的前半晌,我时刻盼他来。他不常进读书室,但有时却进来呆几分钟。我有这样的预感,那天他一定会来。

    但是,早上像往常那样过去了。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来打断阿黛勒宁静的学习课程。只是早饭后不久,我听到罗切斯特先生卧室附近一阵喧闹,有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嗓音,还有莉娅的和厨师的——也就是约翰妻子的嗓音,甚至还有约翰本人粗哑的调门。有人大惊小怪地叫着:“真幸运呀,老爷没有给烧死在床上!”“点蜡烛过夜总归是危险的。”“真是上帝保佑,他还能那么清醒,想起了水罐!”“真奇怪,他谁都没有吵醒!”“但愿他睡在图书室沙发上不会着凉!”等等。

    这一番闲聊之后,响起了擦擦洗洗、收拾整理的声音。我下楼吃饭经过这间房子,从开着的门看进去,只见一切都又恢复得井井有条,只是床上的帐幔都已拆除。莉娅站在窗台上,擦着被烟熏黑的玻璃。我希望知道这件事是怎么解释的,正要同她讲话,但往前一看,只见房里还有第二个人——一个女人,坐在床边的椅子上,缝着新窗帘的挂环。那女人正是格雷斯·普尔。

    她坐在那里,还是往常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,穿着褐色料子服,系着格子围裙,揣着白手帕,戴着帽子。她专心致志地忙着手头的活儿,似乎全身心都扑上去了。她冷漠的额头和普普通通的五官,既不显得苍白,也不见绝望的表情,那种人们期望在一个蓄谋杀人的女人脸上看到的表情特征,而且那位受害者昨晚跟踪到了她的藏身之处,并(如我所相信)指控她蓄意犯罪。我十分惊讶,甚至感到惶惑。我继续盯着她看时,她抬起了头来,没有惊慌之态,没有变脸色,而因此泄露她的情绪和负罪感,以及害怕被发现的恐惧心理。她以平时那种冷淡和简慢的态度说了声“早安,小姐”,又拿起一个挂环和一圈线带,继续缝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我倒要试试她看,”我想,“那么丝毫不露声色是令人难以理解的。”“早安,格雷斯,”我说,“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吗?我想刚才我听到仆人们都议论纷纷呢。”

    “不过是昨晚老爷躺在床上看书,亮着蜡烛就睡着了,床幔起了火,幸亏床单或木板还没着火他就醒了,想法用罐子里的水浇灭了火焰。”

    “怪事!”我低声说,随后目光紧盯着她,“罗切斯特先生没有弄醒谁吗?你没有听到他走动?”

    她再次抬眼看我,这回她的眸子里露出了一种若有所悟的表情。她似乎先警惕地审视我,然后才回答道:

    “仆人们睡的地方离得很远,你知道的,小姐,她们不可能听到。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房间和你的离老爷的卧室最近,但费尔法克斯太太说她没有听到什么。人老了,总是睡得很死。”她顿了一顿,随后用一种表面装作无动于衷,而实际上既明显又意味深长的语调补充说:“不过你很年轻,小姐,而且应当说睡得不熟,也许你听到了什么声音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是听到了。”我压低了声音说。这样,仍在擦窗的莉娅就不会听到我了。“起初,我以为是派洛特,可是派洛特不会笑,而我敢肯定,我听到了笑声,古怪的笑声。”

    她又拿了一根线,仔细地上了蜡,她的手沉稳地把线穿进针眼,随后非常镇静地说:

    “我想老爷处在危险之中是不大可能笑的,小姐,你一定是在做梦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没有做梦。”我带着几分恼火说,因为她那种厚颜无耻的镇定把我激怒了。她又带着同样探究和警惕的目光看着我。

    “你告诉老爷了没有,你听到笑声了?”她问道。

    “早上我还没有机会同他说呢。”

    “你没有想到开门往走廊里瞧一瞧?”她往下问。

    她似乎在盘问我,想在不知不觉中把我的话套出来。我忽然想到,她要是发觉我知道或是怀疑她的罪行,就会恶意作弄我,我想还是警惕为妙。

    “恰恰相反,”我说,“我把门闩上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每天睡觉之前没有闩门的习惯?”

    “这恶魔!她想知道我的习惯,好以此来算计我!”愤怒再次压倒谨慎,我尖刻地回答:“到目前为止我还是常常忽略了闩门,我认为没有这必要。我以前没有意识到在桑菲尔德还要担心什么危险或者烦恼。不过将来(我特别强调了这几个字),我要小心谨慎,做到万无一失了才敢躺下睡觉。”

    “这样做才聪明呢,”她回答,“这一带跟我知道的任何地方都一样安静,打从府宅建成以来,我还没有听说过有强盗上门呢。尽管谁都知道,盘子柜里有价值几百英镑的盘子。而且你知道,老爷不在这里长住,就是来住,因为是单身汉也不大要人服侍,所以这么大的房子,只有很少几个仆人。不过我总认为过分注意安全总比不注意安全好。门一下子就能闩上,还是闩上门,把自己和可能发生的祸害隔开为好。小姐,很多人把一切都托付给上帝,但要我说呀,上帝不会排斥采取措施,尽管他只常常祝福那些谨慎采取的措施。”说到这里她结束了长篇演说。这番话对她来说是够长的了,而且口气里带着贵格会女教徒的假正经。

    我依旧站在那里,正被她出奇的镇定和难以理解的虚伪弄得目瞪口呆时,厨师进门来了。

    “普尔太太,”她对格雷斯说,“佣人的午饭马上就好了,你下楼去吗?”

    “不啦,你就把我那一品脱葡萄酒和一小块布丁放在托盘里吧,我会端到楼上去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要些肉吗?”

    “就来一小份吧,再来一点奶酪,就这些。”

    “还有西米呢?”

    “现在就不用啦,用茶点之前我会下来的,我自己来做。”

    这时厨师转向我,说费尔法克斯太太在等着我,于是我就离开了。

    吃午饭的时候,费尔法克斯太太谈起帐幔失火的事。我几乎没有听见,因为我绞尽脑汁,思索着格雷斯·普尔这个神秘人物,尤其是考虑她在桑菲尔德的地位问题。对为什么那天早晨她没有被拘留,或者至少被老爷解雇,我感到纳闷。昨天晚上,他几乎等于宣布确信她犯了罪。是什么神秘的原因却使他不去指控她呢?为什么他也嘱咐我严守秘密呢?真奇怪,一位大胆自负、复仇心切的绅士,不知怎的似乎受制于一个最卑微的下属,而且被她控制得如此之紧,甚至当她动手要谋害他时,竟不敢公开指控她的图谋,更不必说惩罚她了。

    要是格雷斯年轻漂亮,我会不由得认为,那种比谨慎或忧虑更为温存的情感左右了罗切斯特先生,使他偏袒了她。可是她面貌丑陋,又是一副管家婆样子,这种想法也就站不住脚了。“不过,”我思忖道,“她曾有过青春年华,那时主人也跟她一样年轻。费尔法克斯太太曾告诉我,她在这里已住了很多年。我认为她从来就没有姿色,但是也许她性格的力量和独特之处弥补了外貌上的不足。罗切斯特先生喜欢果断和古怪的人,格雷斯至少很古怪。要是从前一时的荒唐(像他那种刚愎自用、反复无常的个性,完全有可能干出轻率的事来)使他落入了她的掌中,行为上的不检点酿成了恶果,使他如今对格雷斯所施加给自己的秘密影响既无法摆脱,又不能漠视,那又有什么奇怪呢?但是一想到这里,普尔太太宽阔、结实、扁平的身材和丑陋干瘪甚至粗糙的面容,便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,于是我想:“不,不可能!我的猜想不可能是对的。不过,”一个在我心里悄悄说话的声音建议道,“你自己也并不漂亮,而罗切斯特先生却赞赏你,至少你总是觉得好像他是这样,而且昨天晚上——别忘了他的话,别忘了他的神态,别忘了他的嗓音!”

    这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:那语言,那眼神,那声调,此刻似乎活生生地再现了。这时我呆在读书室里,阿黛勒在画画,我弯着身子指导她使用画笔,她抬起头,颇有些吃惊。

    “Q'avez-vous,Mademoiselle?”她说,“Vos doigts tremblent comme la feuille,et vos joues sont rouges:mais,rouges comme des cerises!”

    “我很热,阿黛勒,这么躬着身子!”她继续画她的速写,我继续我的思考。

    我急于要把对格雷斯·普尔的讨厌想法从脑海中驱走,因为它使我感到厌恶。我把她与自己做了比较,发现彼此并不相同。贝茜·利文曾说我很有小姐派头。她说的是事实,我是一位小姐。而如今,我看上去已比当初贝茜见我时好多了。我脸色已更加红润,人已更加丰满,更富有生命力,更加朝气蓬勃,因为有了更光明的前景和更大的欢乐。

    “黄昏快到了,”我朝窗子看了看,自言自语地说,“今天我还没有在房间里听到过罗切斯特先生的声音和脚步声呢。不过天黑之前我肯定会见到他。早上我害怕见面,而现在却渴望见面了。我的期望久久落空,真有点让人不耐烦了。”

    当暮色真的四合,阿黛勒离开我到保育室同索菲娅一起去玩时,我急盼着同他见面。我等待着听到楼下响起铃声,等待着听到莉娅带着口讯上楼的声音。有时还在恍惚中听到罗切斯特先生自己的脚步声,便赶紧把脸转向门口,期待着门一开,他走了进来。但门依然紧闭着,唯有夜色透进了窗户。不过现在还不算太晚,他常常到七八点钟才派人来叫我,而此刻才六点。当然今晚我不应该完全失望,因为我有那么多的话要同他说!我要再次提起格雷斯·普尔这个话题,听听他会怎么回答。我要爽爽气气地问他,是否真的相信是她昨夜动了恶念。要是相信,那他为什么要替她的恶行保守秘密。我的好奇心会不会激怒他关系不大,反正我知道一会儿惹他生气,一会儿抚慰他的乐趣,这是一件我很乐意干的事,一种很有把握的直觉常常使我不至于做过头。我从来没有冒险越出使他动怒的界线,但我很喜欢在边缘上一试身手。我可以既保持细微的自尊,保持我的身份所需的一应礼节,而又可以无忧无虑、无拘无束地同他争论,这样对我们两人都合适。

    楼梯上终于响起了咯吱的脚步声,莉娅来了,但她不过是来通知茶点已在费尔法克斯太太房间里摆好。我朝那里走去,心里很是高兴,至少可以到楼下去了。我想这么一来离罗切斯特先生更近了。

    “你一定想用茶点了,”到了她那里后,这位善良的太太说,“午饭你吃得那么少,”她往下说,“我担心你今天不大舒服。你看上去脸色绯红,像是发了烧。”

    “啊!很好呀!我觉得再好没有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得用好胃口来证实一下,你把茶壶灌满让我织完这一针好吗?”这活儿一了结,她便站起来把一直开着的百叶窗放下。我猜想没有关窗是为了充分利用日光,尽管这时已经暮霭沉沉,天色一片朦胧了。

    “今晚天气晴朗,”她透过窗玻璃往外看时说,“虽然没有星光。罗切斯特先生出门总算遇上了好天气。”

    “出门?罗切斯特先生到哪里去了吗?我不知道他出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噢,他吃好早饭就出去了!他去了里斯,埃希顿先生那儿,在米尔科特的另一边,离这儿十英里。我想那儿聚集了一大批人,英格拉姆勋爵、乔治·林恩爵士、登特上校等都在。”

    “你盼他今晚回来吗?”

    “不——明天也不会回来。我想他很可能呆上一个礼拜,或者更长一点。这些杰出的上流社会的人物相聚,气氛欢快,格调高雅,娱乐款待,应有尽有,所以他们不急于散伙。而在这样的场合,尤其需要有教养有身份的人。罗切斯特先生既有才能,在社交场中又很活跃,我想他一定受到大家的欢迎。女士们都很喜欢他,尽管你会认为,在她们眼里他的外貌并没有特别值得赞许的地方。不过我猜想,他的学识、能力,也许还有他的财富和门第,弥补了他外貌上的小小缺陷。”

    “里斯地方有贵妇、小姐吗?”

    “有埃希顿太太和她的三个女儿——真还都是举止文雅的年轻小姐。还有可尊敬的布兰奇和玛丽·英格拉姆,我想都是非常漂亮的女人。说实在的我是六七年前见到布兰奇的,当时她才十八岁。她来这里参加罗切斯特先生举办的圣诞舞会和聚会。你真该看一看那一天的餐室——布置得那么豪华,又那么灯火辉煌!我想有五十位女士和先生在场——都是出身于郡里的上等人家。英格拉姆小姐是那天晚上公认的美女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你见到了她,费尔法克斯太太。她长得怎么个模样?”

    “是呀,我看到她了,餐室的门敞开着,而且因为圣诞期间,允许佣人们聚在大厅里,听一些女士们演唱和弹奏。罗切斯特先生要我进去,我就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坐下来看她们。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光彩夺目的景象。女士们穿戴得富丽堂皇,大多数——至少是大多数年轻女子,长得很标致,而英格拉姆小姐当然是女皇了。”

    “她什么模样?”

    “高高的个子,漂亮的胸部,斜肩膀,典雅颀长的脖子,黝黑而洁净的橄榄色皮肤,高贵的五官,有些像罗切斯特先生那样的眼睛,又大又黑,像她的珠宝那样大放光彩。同时她还有一头很好的头发,乌黑乌黑,而又梳理得非常妥帖,脑后盘着粗粗的发辫,额前是我所见到过的最长最富有光泽的鬈发。她一身素白,一块琥珀色的围巾绕过肩膀,越过胸前,在腰上扎了一下,一直垂到膝盖之下,下端悬着长长的流苏。头发上还戴着一朵琥珀色的花,与她一团乌黑的鬈发形成了对比。”

    “当然她很受别人倾慕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