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节 长史之子

窗台花大姐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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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开元十九年,唐帝国边陲交州,岭南安南都护府。

    时节正值仲夏,午时过后,交趾城中热气升腾,味似瘴熏,如蒸如煮。城中街巷,人丁稀疏,污水淤积,地表坑凹,显是昨夜暴雨又至,尚未风干。几株败柳极像了彻夜未眠的兵卒,无精打采甩打着躯干,仿佛被上级扣了军饷似的怨气十足。雾霭沉浮,城东城西的市集甚是冷清,商民互市,亦或军士巡巷,皆只是三三两两,毫无人气儿;平时嬉闹于坊间的孩童,碰到这种三伏天,也只能疏懒于池塘边上,用泥洼洼的小手揪着鞭子,打着哈欠,倚着垂柳,吹着小风,懒得动弹。

    整座城池甚为沉闷,好似渐渐沉入广袤湖水的废址一般。说来也怪,城东城西这般死寂,可这城北的西江巷却是天上地下,热闹得紧。

    西江巷,名源于城西护城河西流江,此处东有驿馆,南达交州刺史府,北走直通城门,虽说不上什么繁华地段,每逢佳节也算得上是块拢人的地儿。直到五年前,天赐圣旨,大唐皇帝令,西江柜坊平地而起,都督府倾百万银两,大兴土木,所有居民被迫迁移,自此往后,方圆五里,再无百姓居住,城内的银号钱庄纷纷关闭,只此一家。自那起,整个安南十三州,乃至附近广、扈、姚、桂等岭南诸州的巨贾,纷纷涌入,互商于此的官家马队更是一年四季,从不断绝。每日自辰时起,西江柜坊门前的车马银箱如梭而至,达官名流络绎而来,始于清晨,晚约黄昏,整条巷子明光耀眼,华贵炫目,其盛况难以用辞藻形容。

    柜坊大门朝东,酥风喷薄,大敞四开,门梁之顶高悬“和气生财”金镶巨匾,两株粗壮的大红酸矗立于外,高约一丈半,一左一右,高度恰好相当。金匾之下,一位长髯白发老翁长年驻足于商客伙计之间,格外地引人耳目,这老人神采奕奕,犹似壮年,腰杆挺拔,双足如根,左右来客拜访,无论对方尊卑贵贱,老人皆是拱手作揖,笑语相迎,脚下却是分寸不动。身后三十余名伙计围绕而行,疾步匆匆,恰巧与陈富错开,外人看上去,好似这些年轻小伙绕着老头打转,刻意嬉闹他似的。

    此人名为陈富,今年六十有七,乃是都督长史府的主簿,同时也是这西江柜坊的主管。身为封疆大吏的近身家臣,陈富就是这西江柜坊的招牌,身后有大都督曲览,大都督长史陈卿嗣为其撑腰,方圆百里的商贾是无人不识,无人不尊,人称“笑面佛”。

    相较陈富在这西江柜坊的至高地位,坊中三十几名忙前走后的伙计就显得平庸了,甚至有些庸俗碍眼,这其中自然包括默默无闻埋头苦干的陈文若。

    待门前最后一辆官架马车走后,尚未弱冠稚气犹存的陈文若随手将笔杆掷于砚前,掠起厚如小山的账簿,踩着猫步躲到陈富身后,阴阳怪气地贴耳说道:“富伯,春季安南十三州为大都督奉上的礼银我已备好查清,共计白银二十九万两,黄金五千两,不知父亲大人打算何时孝敬曲大都督他老人家?”

    陈富终究是上了岁数,被这鬼机灵的大少爷一闹,不由得白胡子一哆嗦。待陈富缓过神,脸色并无变化,只是轻叹口气,眼角挂笑,转念又像个活佛似的说道:“少爷,这些钱两只属两税,谈何贿赂?”

    “哦,竟是这样!”听惯了官腔的文若对陈富的回答甚是不满,理了一整天账下来,文若早已是腰酸头晕,正想找个下人舒舒气解解乏,他思前想去,决定拿陈富这个老家伙消遣消遣。

    文若双手舒展向天,如释重负打了个哈欠,不屑一顾看着眼前神秘兮兮的老头,抖了抖黝黑纤弱的手腕,信手从账簿中抽出一册,无聊地假装翻阅着,念念有词道:“难不成又是朝廷机密?这朝廷机密可真是不少,只不过有些机密恐怕已是满城皆知了。”

    “少爷,您这话是从何说起?”陈富音韵悠悠,眉微一蹙,支着小指,四根指头捋着胡子。

    “依我大唐律,官身严禁涉商,违者死罪。”文若全身仰在交椅上,斜眼巴望着陈富表情,见陈富执意装傻,干脆了当道:“安南都护府大都督兼交州刺史曲览,借朝廷之名,私自下令封山开矿,驱逐山民,这是其罪一,其罪二,曲览私设西江柜坊,从中谋取暴利,远的不说,就说这账簿,单单安南十三州,仅此一季,两税就有近三十万两,堪比关中京畿地区。这账簿上面白纸黑字,每一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,可这些年下来,西江柜坊走了上百万两白银,上万两黄金,皆是泥牛入海,有进无出,我就是想问问富伯,你身为柜坊总管,执掌柜坊一切金银绢帛,对此却是不惊不乍,不闻不问,我等拆东补西,把这账目做得圆满,上缴朝廷,可这金银钱两却鬼使神差地没了,也当真是奇哉怪也!”

    说罢,这陈富还是悠悠呵呵,眼角的皱纹缩成一条树纹,慢步走近,低头哈腰问道:“少爷恐怕还有话要说,这天干燥热的,可否容老奴为少爷先沏壶凉茶,以解暑闷?”

    “随你。”文若翻着眼皮,抿了抿干燥嘴唇,心里着实佩服此人,想这陈富不愧是父亲和曲览身边倚重十几年的红人,论这察言观色,迂回婉转的能耐,就算自己学上个十年八载也未必能及其一二。

    少顷后,陈富亲自为文若奉茶。二茶过后,陈富高举手腕,抚着胡须,双眼若隙,笑眯眯看着文若说道:“敢问少爷,此茶味道如何?”

    “甚好。”文若喝茶向来不遵茶道,借着口渴,一杯饮尽,不在话下。饮罢,文若转过头,嘴里叼着一片茶叶,说道:“富伯,一个位居从二品的大都督兼刺史,一个位居从三品的都督长史,这二人联手,以官谋商,闹得全城百姓民怨四起,日子久了,会不会对父亲的仕途有所不利?”

    陈富听后也不紧张,反还有些不以为然,他端起茶壶,动作沉缓为文若上茶,嘴上却是缄口莫言,一字也不说。

    文若有些沉不住气,好歹自己的父亲也是人主,一把按住陈富端茶的手腕,追问道:“这么多年来,曲览仍能忝居高位,安然无恙,纵横安南十三州,可封山禁足,开设柜坊,如此大事,却能闭塞于野,不达天听,肆意发展,愈发壮大,难道这曲大都督真是翻手雨云只手遮天的枭雄?唉!是我太真小看他了。”文若说着说着,就有些丧气,只得黯然叹气道。

    陈富放下茶杯,眼中露出一丝惊异,又瞬间被其老道的佛面所掩饰。陈富拧着眉毛,深叹口气,笑道:“并非是少爷小看了曲览,而是老奴小看了少爷啊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何意?”文若一脸不解。

    “公子少读史家百学,当真与那些吟诗作对的公子大有不同,少爷年纪虽轻,看问题却精细老成,老奴十分佩服啊。”

    “为老不尊的家伙,休得胡言乱语,回答问题便是,啰嗦什么。”文若羞愤得像个黄花姑娘,脸上泛出红晕之色。陈富一脸惘然,以为犯了什么忌讳,殊不知文若羞愤的原因大致有二。一来,文若本就十分厌烦这些你死我活的争权夺位,他之所以能通晓古史,全是拜其母杨氏所赐,文若的母亲,也就是长史夫人杨氏,从小对文若管教森严,只许文若读史论道,决不许他吟诗作对,时间久了,文若自然有些自己的见解;二来,文若自小身边多为官家,官场上的话真真假假文若从不放在心上,也听腻了,归根结底还是这陈富与他人身份不同,虽然嘴上尊称文若为少爷,可实际在长史府内,陈富闲来无事就会与他闲聊谈心,讲些官家规矩,二人亦师亦友,文若与陈富自然更亲近些。这一来二去,文若想不懂些官场上的门道都不行。

    “公子当真以为,此等大事能瞒过朝廷?”陈富紧闭双眼,粗白的眉毛将眼皮完全掩埋。

    “能又如何,不能又如何?干我何事?”文若胸中羞愤之情尚未褪去,只得强词夺理道。

    “少爷,您贵为朝廷三品大员之子,又是将来堂堂西宁王驸马,身为皇亲贵胄,朝廷的事,自然要比老奴看得深远明朗,老奴不该在少爷面前倚老卖老,班门弄斧,望少爷恕罪。”说罢,陈富双眼一亮,想必是心里已知文若所思之事,故意撩扰一番。

    “好你个笑面佛,胡子比头发都长,诚心欺我年少无知不成?”文若挤兑剑眉,颇为不悦。

    “哈哈,少爷教训的是。”

    “你放心,这些话,出了这扇门,我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,这总可以吧?”

    “谢少爷宽宥。”陈富停顿片刻,抚须几许,拂袖抬手,示意左右退下,随后啜了口茶,润了润嗓子,苍老镜洁的眼珠在眉底下咕噜一转,淡淡说道:“少爷应该有所知晓,自古以来,岭南盛产金银,大唐开元以后,交州渐入富庶,吾皇万岁,圣明神武,除边患,平四海,和蛮夷,攘外族,欲成千秋大业,只不过,兵锋所向之处,难免有所波及。”陈富低下头,眨了三下眼,揣测着文若神情,见其听得来劲儿,并无反感异样,继续说道:“两军对垒,将士厮杀,明面是以士气相抗,兵戈相拼,实际上,是以国力相抵。国力强,则兵马人口源源不断,方可开疆裂壤,制霸一方。话虽简单,可一旦边关烽火燃起,军队的一切开销全部要由朝廷全权供给,赋税,人丁,兵马,军械都要为其所耗,为了多打胜仗,减免伤亡,对于朝廷来说,这些必要之需自然是多多益善。”

    陈富轻咳两声,左右回顾,见四下无人,方肯放下茶杯,看似无意的盯着文若,一脸痴呆似的静候其言。

    “难道曲览封山开矿,独敛金银,父亲开设柜坊,以官行商,都是皇帝陛下暗许支持的?”文若双手轻轻一拍,眉头紧皱道。

    “不止如此。”陈富双手支起,舒直起身,语重心长望着门外被马车飞浮四起的灰尘,说道:“少爷您可能有所不知,曲览大人自上任以来,已有二十余年,老奴敢问少爷,依您所见,曲大人在任这二十年来,其政绩如何,百姓对其评价如何?”

    “曲览?哼,那还用说?曲览占地为国,目空法度,搜刮民脂,卖官鬻爵,安南十三州百姓深受其累,苦不堪言,食肉寝皮虽有些言过,但千夫所指总归是有了。”文若不吐不快道。

    “既是臭名远扬,伤及朝廷颜面,陛下就绝不会对此一无所知。”陈富白眉陇起,神色略显严肃说道:“当今圣上二十七岁从政乱中登基大宝,十余年来,稳固社稷,励精图治,您试想,交州位处海域,外有强敌虎视,又是金银之乡,以当今圣上之英明独断,怎会坐视不管,任一个都督为所欲为?”

    “恩,不错,不错。”文若若有所思点着头,抿了口茶,严谨问道:“那富伯的意思是,曲览一面横征暴敛,中饱私囊,一面将这些不法之财上缴朝廷,以充国库军需?朝廷需要这笔金银以扩军力,所以才对曲览网开一面?”本就关心父亲处境的文若被陈富这么娓娓道来一讲,立刻起了好奇之心,紧忙凑着脖颈,不耐烦地等着陈富作答。

    “少爷思维迅捷,不愧是长史大人之子,老奴佩服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自己见识短浅,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,请富伯明言,不吝赐教。”一听陈富又是这般溢美之词,文若嘴唇又是撅的老高。

    “赐教是万不敢当的,只不过,老奴曾听大人说过,此乃朝廷对其的制衡之术。”陈富手指间轻轻敲着桌边,左右轻轻摇头。

    “制衡?父亲所说?”文若眨着眼睛嘟囔着,好像想起什么似的。

    “曲览就算有天大胆子,也不敢公然与朝廷作对,所以民间传言的假传圣旨,也就不复存在了。换而言之,朝廷这封山开矿的谕旨是真,这开设柜坊的圣意也是真,只不过,安南十三州的百姓未必会这么想。”说到一半,陈富故意停住了,耐人寻味地望着文若。

    “那百姓会怎么想?”文若追问道。

    “嗯?”陈富凑近文若,双眼一眯,无声反问道。

    “嗷!是这样,百姓会认为,封山禁足的严令是曲览假借朝廷之名所下,他们会认为,曲览胆大包天,为谋私利,假传圣旨,不顾百姓死活,百姓无可奈何,只得隐忍愤恨,自然对其恨之入骨。”

    “正是如此,曲览从前贪得无厌,所以,无论他做什么,百姓都以为曲览是在贪赃枉法,就算是朝廷圣旨下来了,又有何用?交趾百姓又有几人识得朝廷圣旨?如此一来,朝廷筹备军需所累下的骂名就扔在曲览一个人身上,您说,朝廷有没有惩治他?”

    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,朝廷厉害,厉害啊。”文若深喘口气,有些语无伦次讷讷自语。

    “久而久之,曲览民心尽失,任其坐拥金山,也不足为朝廷之患了。”说罢,陈富右手端起茶杯,左腕抚着胡须,望着茶水中文若清幽发绿的倒影有所思虑,缓缓将茶杯放下。

    文若听后,哽咽连连,手心紧攥着一把汗,强忍内心慌张,保持镇定,他万没想到,只是不经意提及这朝堂之事,竟是如此的错综复杂,稍有不慎,就是万劫不复。不止如此,自打文若懂事起,他意向中,那曲览在交州境内呼风唤雨,强买民粮,是何等猖獗的人物?可在方才陈富口中所谓的朝廷面前,却也只能沦为随时待毙的替罪羔羊,一想到这些,文若心有余悸,不禁担心其父的安危。

    文若之父陈卿嗣自右迁都督长史后,十余年来,与那曲大都督坐的是同一条船,可谓是唇亡齿寒,文若对此心知肚明。曲览是死是活自然是无关紧要,文若所忧的是,一旦曲览东窗事发被朝廷抄家,其父陈卿嗣难免遭殃,到时候天威降临,后果不堪设想。

    文若思来想去,不吐不快,可又不能在这个家臣面前外露惶恐,丢了父亲朝廷命官的威严,索性他将计就计,以曲览为梗,一问道底:“飞鸟尽,良弓藏,狡兔死,走狗烹,待到天下无战事,恐怕曲览迟早是俎上鱼肉。”

    “敢问少爷,您认为朝廷会如何处置?”陈富深吸口气,双掌扶膝,心绪似乎轻松了不少。

    “当然是依大唐律法处置。”文若有所顾虑道。

    “如何依法处置?”

    “要想搜集曲览的罪据,置其死地,那还不易如反掌。”文若神情略显无助回道。

    “唉?”陈富像驱蚊似的摆了摆手,一声幽长的升降调过后,笑道:“少爷上述之词并非实证,只是臆断,就像您方才整理的账簿,每一笔每一道皆是严丝合缝,毫无破绽,曲览既然敢做些大手笔,那明面上肯是查不出任何端倪的。一旦朝廷追究,派遣监察御史前来调查,曲览只需以重金贿之,此事便不了了之。退一万步讲,就算朝廷的监察御史查到些什么,曲览身为从二品都督兼三品州刺史,只要他主动向朝廷请罪,花些金银,堵住御史台的嘴,百官自然会就会替他说情,此事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。”

    “难道皇上也不管吗?”

    “皇上当然要管,只不过。”陈富突然止住话,唇上的白须一卷,半天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“你快说,只不过什么?”文若的鼻子和嘴连起来就像个小猴。

    “只不过皇上也不好管啊。”

    “皇上贵为天子,独掌大权,区区一个州刺史,处置起来,又有何难?”

    “唉,这讲究可大了,若是换做其他州刺史,皇上或许还可雷厉风行,下旨查察,可咱们交州毕竟是与众不同。”陈富润了润唇,说道:“首先,正如方才老奴所言,朝廷并无真凭实据证明曲览有罪,既是无罪,就算当今圣上,也不能不问曲折,擅杀大臣,惹天下人之口舌;其次,少爷您请想,交州距长安足有万里,且蛮夷围绕,民族混杂,曲览虽名为地方都督,实为地方皇帝,在岭南之内,定是心腹如网,故吏繁杂,一旦皇上向天下诏,动用大理寺公开彻查曲览,曲览怎会乖乖待毙?把曲览逼急了,以他在交州的势力,虽不能与朝廷节度大军正面抗衡,可终究会引发战乱,这是皇上最不愿见到的,皇上绝不会因一时之怒而影响长远国策,因此,皇上不是不管曲览,而是眼下不能管,也不用管。”

    文若听后,长舒一口大气,想了片刻,随之又不解问道:“富伯,你这‘不能管’我是明白的,可这‘不用管’恐怕是你一家之言吧?”

    一阵窜堂风卷起陈富的白须,阵阵凉爽拂面而来,陈富眯眼笑了笑,说道:“依少爷看,天下以何为重?”

    “孟子有云,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,天下之重,自然是四海太平,人人有家。”

    “公子所言极是,所以,朝廷更不会治曲览之罪。”

    “这又是为何啊?”文若惊厥道。

    “正如老奴方才所言,安南都护十三州属大唐边陲,蛮汉混杂且民俗众多,蛮汉杂居已有百年,其地名为都护,实为羁縻。自曲览上任以来,其治下百姓虽有摩擦,但久无战事,蛮汉和睦而居,官仓食粮充足,两税如期上缴,金银供奉频繁。对于这些在外官吏,尤其是远在天边的封疆大吏,皇上对他们最大要求是自治一方,曲览虽已民心丧尽,但终归在陛下登基这十几年守住一方太平,只要西南边陲安宁,皇上也就可着手处理其他军国要务,这么权衡下来,曲览也就功过参半了。”

    “可他是个大贪官啊。”文若不服道。

    “有时清官未必是能吏,贪官也未必不是良臣呐。”陈富亮起袖子,扶着胡须,看他自得其乐的样子,胸中风云已起。

    “我怎么没看出曲览是个良臣?”

    陈富听后,双眉挑起,好似遇到了什么难题,他站起身,退了三步,弓下腰,毕恭毕敬向文若短揖,稍有吃力地直起身,脖微后仰,问道:“敢问少爷,您身为人子,可十分了解长史大人?”

    “明知故问。”文若先是一愣,后是不悦,心想这老家伙是诚心卖弄,气道:“我还没出生的时候,你就在父亲身旁做事,你也知道,父亲从不与我交心,我哪有您老跟他关系走得近?”文若将这个“您”咬得格外重,以示不满。

    陈富笑笑坐下,得意地问道:“那少爷可了解曲览大人?”

    “这我倒是略知一二。”

    “未必啊。”

    “曲览恶贯满盈,众所周知,你无须为他狡辩。”文若正义凛然道。

    “恐怕少爷只知曲览之恶,不知曲览之能啊。”

    “何以见得?”

    “曲览身居要职,替天巡狩,镇守安南,单论这出身资历,就足以胜过九成官吏。”

    “这我知道。”文若摇头晃脑说道。

    “最为重要的是,曲览能够猜到皇上的用意。”

    “这怎么可能?曲览可是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说,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。”陈富拍拍文若肩膀,细说道:“自秦汉以来,蛮汉之间,纷争错乱,已有百年,当今皇上不愿看到蛮汉反目,生起祸端,可皇上更不愿看到蛮汉互通,附逆部落,违抗朝廷,曲大人正是看透了这一点,才敢如此行事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详细些。”说话间,文若已为陈富斟满了茶。

    “比如说民俗纠纷,蛮汉互不尊重,矛盾愈演愈烈,曲览第一时间出面化解,平息战事,化干戈为玉帛;再比如,外族强盛,汉人外迁,人丁流失,兵卒减少,曲览就必须从中挑起事端,利用两税盐铁等民用,引起蛮汉失衡。总而言之,这左右其中的火候要恰到好处,稍有偏差,就会激起民变,有如此手段,方可保边境二十年太平。百姓说其贪,也只是片面,朝廷留他的价值也在于此,换个人来做,未必能比得过曲览,所以,少爷您身为长史之子,只可怜悯百姓之苦,万不可跟随百姓之言呐。”

    “我明白,我知道,可那万一曲览主动向朝廷认罪,朝廷会怎样处置?”

    “贬官散财实乃下下策,曲览是断不会这样自掘坟墓。”陈富笑道。

    “我倒觉得未尝不是一条退路啊。”

    陈富听后,略显沧桑地说道:“少爷可知二十年前的神龙剧变?”

    “当然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能否说于老奴听听?”

    “凤阁侍郎张柬之、鸾台侍郎崔玄暐、左羽林将军敬晖、右羽林将军桓彦范、司刑少卿袁恕己,杀麟台监张易之、司仆卿张昌宗,逼武曌还李唐神器,庐陵王显登基,为中宗。”文若倒背如流回答,脸上甚是得意。

    “不错,正是这五人发动政变,为李唐江山立下不世之功,事后皆被封王,可结局如何?无不死于非命。五王地位,何其显赫?比起曲览,胜其十倍有余,然而惨遭杀戮,究其原因,无非失了根基。一旦这些王公侯爵被迁在外,失了原有根基,就好似猛虎去掉利爪,苍鹰折了双翼,再无威胁,只得任人宰割。曲览也是一样,如若曲览自行认罪,就算皇上龙颜大悦,留他一命,过不许久,朝中大臣就掀会起旧事,参奏曲览诸多罪状,届时曲览再无回旋之力,所以,您所说的这条退路,对于曲览而言,无异于死路。”

    文若听完陈富所言,胸中烦闷,坐在椅上,咳喘不止,一语不发,这倒是给陈富吓得一惊,赶忙吩咐下人烧些开水送来。

    “少爷,都怪老奴多嘴,引您旧疾复发。”

    “我并无旧疾,只有心疾,并无大碍。”文若冷汗浸湿衣襟,叹气连连道。

    “少爷,可否今日早些回府,老奴吩咐府上佣人,做些少爷喜欢的菜肴,好好补一补。”

    “罢了,你好生在此守着吧,我要出城做工了。”文若拾起茶杯,背对陈富,欲饮又止。

    “那少爷今晚还不回府吗?”

    “富伯啊,你还是替我劝劝父亲,既然曲览没什么好下场,也就不要再与他狼狈为奸,省得遭百姓唾骂。”文若不苟言笑道。

    “少爷,您尊为朝廷大员之子,何苦在意平头百姓的风言风语?”

    “富伯,你说我哪像个三品大员之子?你看那监军甘锰的儿子甘泉,整日骑马习武,与友为伴,游山玩水,好不快活,你再看我,白天父亲逼我理财做账,夜里回府,我母亲逼着我读什么史记春秋!我连个随从女婢都没有,我哪是什么少爷?我分明就是长史府的奴才,长史府的囚徒!”文若发了疯似的粗声吼叫,惊得四周做账的伙计纷纷站起,头也不敢的抬傻站着。

    陈富也好不到哪去,笑面佛的威仪也难掩此时无奈,只得好生劝道:“少爷,老奴知道,您心有怨恨,可再过十年,只要十年,那是公子正当壮年,大人闲赋下来,这长史府上下,柜坊的财富,不都是您一人的吗,您又何必如此郁郁寡欢?”

    文若听后,眼神里泛起酸楚,他不再说话,走向柜坊大门。柜坊门外依旧是车水马龙,人迹繁忙,文若双眼有些湿润,他望向周围人各有所期的眼眸,仿佛看见一根根点燃的蜡烛迎面而来。乌云一层层碾压过来,飒飒的凉风卷起尘埃,吹掉了门外大红酸的几片绿叶,西江巷深处,伙计收摊的吆喝渐渐被卷入风里。文若深吸口气,抬头望着忽明忽暗的天空,无奈思索道:“父亲逼我做事,母亲逼我读书,这些都无可厚非,可十多年来,你们视对方如仇敌,彼此不说一句话?究竟是什么让你们这般形同陌路,那我又是什么?我到底是不是你们所生?我虽是长史之子,却好生羡慕那些一家三口的平头百姓,为什么?父亲,母亲,你们到底在想什么?为什么你们如此对我?老天爷,我什么都不要,我只想要父母的关怀,我只想要一个家,一个家而已啊。”

    文若干巴巴长着嘴,双眼泪流,一阵阴风袭来,几滴雨点砸在文若脸上,使他从悲愤的心绪中渐渐冷静下来。文若擦掉眼泪,拾起地上的斗笠蓑衣,转身对陈富,冷冰冰说道:“要下雨了,富伯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该来的,终归要来。”陈富亲手将蓑衣为文若穿好,文若不答谢,低着头,压低斗笠,消失在闷雷滚滚的交趾城中。